第三章  决斗「其一」

时至夜晚九时许，「剑心馆」已经关了门，楼内人影稀疏、灯火阑珊，四周是光彩流溢、繁华热闹的稻妻城中心区町街。此刻，它们无甚差别地、静静地坐卧在沉沉的、微凉的夜色雨幕中。一眼望去，或高或低、或深或浅的灯光，借着茫茫的水幕折射发散开来，形成一道道、一片片触目柔和的光斑或光晕，映着人影来往，伴着笑语欢声，竟是那般惬意祥和。

(资料图)

「剑心馆」的四楼，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内，少年武藏正在和他的师父——这家道场的主人——进行着一次十分重要的单独谈话。师父名叫千叶守一，是远近闻名的老一辈剑客之一，已至须发泛白的中年。他跪坐在一尊古老的刀架前闭目冥想，刀架后面的墙壁上横挂着道场的心诀「无念无相」；在离他身后几步远处，少年毕恭毕敬地止步站定。

“你来了，武藏。”

“师父，您有事唤我？”

“这些天让你帮忙处理道场以及剑道大赛的事务，辛苦你了。”

“哪里，能够为师父分忧排难，对于武藏而言，是一件非常心满意足的事情。”

“嗯，是嘛。”千叶师父直起身子站了起来，一面背手朝着摆放在一侧的三尺方矮木桌踱步走去，一面笑盈盈地向少年示意道，“来，武藏，到这边来。”

少年立即跟了过去。

“坐下吧。”

“师父请。”

于是，二人隔着矮桌对面跪坐。从置于桌子中央的杯盘里，千叶师父取出两个倒扣的玉瓷茶盅，随后两手提起与杯盘相邻的一只紫砂小茶壶，轻轻晃一晃，缓缓斟下两杯泛着丝缕热气的清绿香茶——一杯客气地递到少年面前，另一杯留给自己。

“尝尝师父泡的新茶。”

“好喝！只是，我在茶艺方面并无什么造诣，不知该如何品鉴。”

“呵呵，无妨，喜欢便好！”他也捧起手边的茶盅，畅快地饮了一口后，看向坐在面前的少年微笑问道，“武藏啊，你可知道为师为何单独邀你前来叙话么？”

“恕徒弟愚钝，还请师父明言。”

“好。”千叶师父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，目光随之拉得悠长，“还记得咱们师徒二人第一次相见是在六年前，当时我正在授课，你偷偷地溜了进来被我发现。我并没有让你立马出去，因为我看得出来，这个衣衫破旧却神采奕奕的小伙子听得很认真、很满足，所以我默许他听了整整一下午的课。直到黄昏时分，课程都结束之后，他似乎还不愿意离开，而且居然直接走了过来和我说，可不可以在这里做零工挣钱，以此支付进入道场学习剑术的费用，我笑了笑，答应了他。其实，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收你的学费，非要说的话，你做零工挣来的钱也根本不够交纳在这里学习的费用。”

“是，大概过了半年，我才渐渐了解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。”

“不过，你还是勤勤恳恳地在道场做了将近两年的零工。”

“因为在那段日子里，我只有这样做，才能报答师父慷慨收下我的恩情。”

“嗯，这也证实我并没有看走眼。渐渐地，为师惊异于你展露出来的卓越天赋和不俗的性情，认定你必能将天目无念流发扬光大，甚至将稻妻剑术的水准引领至一个全新的高度。果然，名不见经传的你，代表「剑心馆」夺得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「极之意」剑道大赛的冠军，紧接着第二、第三、第四、第五个！哎呀，一时间，泷村武藏，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稻妻城名声大噪，我们家的道场也比以往热闹了不少啊！”

“看到自己所热爱的剑道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，武藏觉得非常高兴。”

“是啊，为师也一样。一想到武藏你即将迎来最后一次在少年组登场的比赛，不禁令为师感叹，你初次登台比赛前我反复叮嘱于你的场景，竟历历在目啊！”

他微笑地讲述，他耐心地倾听，一个赞许委婉，一个心领神会。

“如果武藏没有猜错的话，师父是希望我以后继续留在道场？”少年平静地问道。

“非但如此，实际上——我仔细思考了多次，想把这家道场的未来也一并托付于你。”千叶师父点了点头，眼神里充满着期许，语气郑重而有力。

听罢此话，武藏先是一愣，随即略假思索。几秒钟过后，他的脸上露出浅笑，接着缓缓摇了摇头。

“你并不愿意么？”千叶师父看上去似乎有些失落。

“师父，武藏很喜欢待在道场，因为这里是让我重新找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地方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在我心里，已经把道场当成自己的新家了，身边那些善良正直的人，也都把我当作亲人一样对待，在下实是感激。”少年语气未改，平静言道。

“既然如此，为何不答应师父接手道场，难道这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么？”

“那是因为，我很清楚，师父，来做这件事的人不应该是我，而是小次郎。”

“小次郎是不错，但……”千叶师父未将话说出口，停顿了数秒，轻叹一声道，“说起来，天目无念流「剑心馆」原本就是将军大人引导创立起来的，它不仅仅属于千叶家，更属于热爱并能将剑道传承下去的每一位稻妻人。我想，这一点，小次郎他会明白的。而且，抚子那丫头，她对你的心意，不知你可曾察觉？当然，关于你们二人之事，为师绝不会强求。”

这时，附在窗边的一道人影挥袖离去，他那充满伤心和愤怒的脚步声，掩藏在哗啦哗啦的雨声里，不一会儿便远去消散了。

听师父这么一说，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，随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：

“抚子小姐，是一位温柔善良、美丽大方的人，她的心意，武藏一定会仔细考虑、慎重对待。至于小次郎，我认为他尚未找到自己真正的意志，或许是由于我的出现，才使他感到了些许迷茫。师父，您不妨给小次郎一点时间，我相信，他一定能够让师父满意的。”

“没想到，对于小次郎我们竟然有不一样的看法。好，好吧，就依你的意思。不过，为师依然会保留让你接手道场的决定，如果在那之前，你的回答变成了愿意，天目无念流「剑心馆」的掌门之位，随时迎候你的到来。”

“多谢师父厚爱，武藏感激不尽！”少年往后挪了一个身位，声音微颤，深深伏拜在地。

“起来吧，快起来！”

夜雨声烦，红枫叶落，问心事藏何处？无言，无语，对窗唯恨余。

三日后的上午，天高云淡，武藏在道场休息时，忽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，信中仅有寥寥数字，端正书写道：午后申时初刻，东城竹林地，期与君决斗，望不负约定！

此信虽无落款，但光是看字迹，武藏已然知晓写信之人、相约决斗之人为谁，因而笑了笑，将书信收入了怀中。稻妻城东近海一处山崖，独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，虽值秋时，看起来依旧青翠葱郁。午后，这会儿工夫，温暖的斜阳为青色的竹林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，清脆的鸟鸣声在繁枝密叶间往来呼应。一座稍显破败的木亭中，一位白衣少年正闭目静坐，眼看时间一点一点地临近信中约定的时刻，他等待已久的那个人，却迟迟未有现身。

恰至申时初刻整，忽然，落叶斑驳的小径处，远远地走来一道人影，他鲜衣束发，怀抱宝刀，神色悠悠，信步翩翩，来人正乃泷村武藏是也！
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静坐的白衣少年拿起置于石桌上的佩刀，起身缓缓走出木亭。

“我就知道，写信的人是你。”二人相隔十余米相向而立，周围不时有几片枯黄的落叶旋转飘零，“与小次郎的决斗，我从来都是十分期待的。”

“和以往小打小闹的切磋比试不同，这次是真刀真枪的决斗，希望你认真起来！”小次郎紧握刀鞘，语气坚决，目露威光。

“哇，好可怕的表情！”武藏淡淡一笑，“怎么了？难道，师父对我说的那些话，你也听到了？”

“有没有听到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在我前进的道路上，你是一道必须跨越的高墙！现在，或是将来，我人生的全部意义，就是挑战并且击败你！”说话间，他将右手按在了刀柄上，开始摆出拔刀的姿势。

“全部的……人生意义么？”武藏亦将佩刀降于腰间，一脸平静道，“无论是谁，都是为了各自尚未实现的目标和意义而活着，我能理解你的想法。可是，小次郎，你明知道刚才的话并非你的本意。你有没有想过，在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，从我手里赢得决斗，真的有那么重要么？在击败我之后，你的人生意义里还剩下什么呢？”

“够了！现在的我顾不了这么多，以后的事情等到以后再去考虑……那么，拔刀吧，武藏！”

话音刚落，小次郎便似离弦之箭一般朝着武藏疾速奔去，迅步扬起落叶与灰尘；他双手携刀，利刃将出而未出，锐利的目光直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。不过眨眼，小次郎已闪身突进至距离武藏不过六七步远处，二人却依旧无意拔刀。五步，四步，三步，两步——

“从没见过的招式呢，让我领教领教吧！”

快如惊雷，利若闪电，武藏毅然将鞘中佩刀抽出，顺势发动快速上挑，欲截住小次郎迎面而来的突袭。这时，小次郎一个急停躲闪并接后撤两小步，使得整个身体与地面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倾斜角度！他果断抓住武藏挥刀拦截一瞬间的间隙，拔出腰间长刀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武藏腹部攻去——眼见那锋利的刃尖，与少年的衣带不过一拳之隔。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武藏远超常人的感知使他立马反应了过来并且下意识地作出了防御——他急忙右转撤步，使用左手挥动刀鞘，耳边只听得“叮”的一声锐响，格挡处火星乍迸，武藏有惊无险地接下了小次郎使出的新绝招。

回合结束，翻身收招。

“燕返。”

“是嘛，这就是刚才那一招的名字？很不错嘛！”

“武藏，我知道你也留着自己的绝招，不用客气，尽管使出来吧！”

“唉呀，看到小次郎如此热情高涨，没办法，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！来吧！”

二人在这片竹林中你来我往、斗志昂扬、精彩绝伦的决斗，伴着如青雪般纷纷扬扬震落飘下的叶幕，以及叮当噼啪的撞击声响，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，夕阳已然西沉。这场堂堂正正的决斗最终由武藏取得了胜利——就如以往的切磋比试一样——小次郎扶刀跪在落叶斑驳的地上，既敬服而又不甘心地站了起来。

“我输了。但是，这不代表我会放弃。武藏，这一次的「极之意」剑道大赛，我一定会找到击败你的办法。”

说完，他转过身，拖着疲惫的身体朝着竹林的出口走去。

“这些家伙怎么回事，一个个地都想打败我？伤脑筋哪。”

看着小次郎渐渐远去的背影，武藏摇了摇头，轻轻叹了口气，随后沿着小径往反方向离开了竹林。

在他们看来，这次秘密的决斗只有天知地知二人所知，实则不然，一个神秘的身影自始至终坐在一处高地上远远地观察着他们，看得津津有味。实际上，不仅仅是今天，也不只是窥伺他们二人，不知从何时起，在整个稻妻境内，渐渐地出现了越来越多像这样的神秘人物，他们充当眼线、收集情报、伺机而动。这群人，似乎在预谋盘算着某件天大的事情，一件足以改写稻妻历史的、天大的事情。